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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地界,死人成为最不新鲜一件事。殡仪馆一日几则预约,遍体鳞伤之尸身弃掷街头,无人认领,刊登讣告挤满报页公讯一栏,生时无人记传,死便更难惊世,云淡风轻,黑与白是七色底色,最低调,最沉寂,基调之寻常,麻木不仁,平庸到了再激不起感官反应。或车或足,穿行街道,三五步一拐角,红灯黄绿青紫靛,花花世界与风沙巨浪扑面而来,婴童嚎啕落地,牙牙学语,是白纸,是空瓶,是海绵,容量有限,数十年间,饱饮苦难,情感,痛楚,喜悦,寂寥,悲哀,太平闲人,满而溢出,疲于奔命,满或压抑,再有潮涨潮落,吸不进了,容不进了。哪怕言爱者亦是自私,让不得便让不得,唯独柴米油盐,股价基金,系关眼前,至于旁人是死是活,日子还是照旧地过。浓墨重彩,钢筋水泥,墙砌的森林,都市爱欲,受了伤,跌了跤,难道还能晴空白日,任性地大哭一场?那末哭也哭了,擦了眼泪,日子还是照旧地过,总要站起来,总要谢幕的。
但有名有姓者,一滴水落于吸饱的海绵,犹有千钧之力。整座香港,一部分人睁开眼,愕然之至,死讯如啸潮,势不可当,浩浩汤汤,沸沸扬扬,一夜间身份迅速确认,远从粉岭、西贡,近自旺角、太子,五十年里明恩暗怨,一朝倾军过海,中环地界,陈尸于堂,祭拜上香,关公为鉴,城隍诉冤。大小媒体闻风而动,不请自来,刺杀者精通人体,枪法卓绝,十六枚子弹,只留三样孔洞,遗体受损最低,保留离世尊严,洗去一身血迹,面目清晰,安详长眠,威仪赫然。
林然出殡的消息传至香港岛时已是五月份,亓蒲身处一间温暖明亮的桥牌室内,四人德扑正玩到第十一把开局,八张起手牌发毕,指腹于花面缓慢摩挲,翻起十分之一牌角。马仔附耳低声,语速飞快,藏不住亢奋,亓蒲视线仍盯在指尖,点一下头,他坐关煞位,翻出一张红桃7,Raise提注,八风不动,天塌下来都等赌完这场再谈。陪他消遣这午后时光的都是不差钱的主,但奖金池被他翻得实是太高,待至倒数第二轮,牌桌上已只剩了他与面前的无头咸两个人。
无头咸是个精瘦的高个子,漆白的脸,鼻骨与脖颈都同甩过的死面似的又直又长,上半身挺得板正,哪怕端坐,视觉上亦与身旁立候的马仔近乎齐平。此刻荷官沿桌面飞了张牌到他手边,他掀起方扫过一眼,便又迅速摁回了桌面,对上亓蒲转来的目光,狡黠“嘿嘿”一笑,无厘头之无头德行,道:“Eli哥哥,你仲有几多钱?”
亓蒲在心底过了一遍手头与桌上已知的公开牌,答道:“七万。”
到最后一张牌发出前,无头咸便冲他一挑眉,得意道:“我下你全部,七万。”
亓蒲笑了一声:“下注沙沙滚,Bluff factor啊?”
起手扣八,公共牌减四,削牌去三,加上前几轮示众手牌,无头咸只有再度拿到红桃才能压过他,赢面七成,牌力领先。算完无头咸拿到红桃的几率,要输可不容易,咬定对方是欺诈偷鸡,他转向荷官略一点头,“Call,发。”
河牌入手,咸云池孤注一掷般,等也不等,飞快一翻,随后登时“霍”地一声跳坐起来,喜气洋洋地吹了记清亮的口哨。“成花,”红桃皇家同花顺,三十巴仙不虞,二十六万奖金池,咸云池笑得一团长面全盘圆了,“gorgor,畀钱!”
这一串皇家礼炮炸得亓蒲措手不及,他坐在原位,好半天才缓慢道:“都归你,兑去吧。”
咸云池将桌上的筹码扫进下摆,姑娘提裙摆似的提衣角,兜着这么一大把树脂小圆币,晃晃荡荡从亓蒲身旁经过,低下头来瞅了一眼他面前的手牌,大惊小怪道:“四张红桃,就差咗一啲,噉你都可以输畀我啊?”
“好彩有礼炮,唔好彩四张红桃,我唔好彩,”亓蒲说,“愿赌服输。”
亓蒲今日把把不走运,得闲找熟识解闷,赌池却输掉将近百万,咸云池笑道:“臭住脸做乜,今晚我作东,748的士高,等下一齐食饭,换场继续玩啦。”
一旁早早弃牌,吸烟吸得满面云雾缭绕的季少风插进话:“赌场失意,情场得意,晚上叫几个细佬,Eli哥哥咁靓仔,姣下都大把机会发围。”
“发乜围,”亓蒲还沉浸在最后一局的失利,面对好友调侃,语气兴致缺缺,“输咁多,冇胃口。”
“哎呀,”咸云池撞他一肘,不敢动作大,只怕掉筹码,“你失恋呀,我哋都识,都明,唔好讲喇,好耐冇见Eli哥哥,唔讲呢啲,一齐食啊,我等下就订台,就喺铜锣湾。”
咸云池个高到出室都要弯腰,言毕出了门换钱去,屋内能说得上话的就只有季少风和虞争两个,偏偏季少风吸烟都能飘飘然似吸大麻,丢下那么一句便懒得再开口,虞争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,亓蒲环视一圈墙边马仔,方给他传过林然出殡消息的那位接了他的视线,脚步迈出一半,被亓蒲目光一定,又颤巍巍地哈了个腰,并回脚跟,不敢上前多问了。
赌完这把也不想谈。
大厅传来咸云池爽朗的笑声,亓蒲猛地踹了一脚身侧的空椅子。
椅子飞到墙角,动静咁大,虞争抬起头,听见亓蒲道:“边个话畀你哋我失恋?我斩死他。”
虞争登时露出为难表情,仿佛不知从何答起,对面的季少风瞥了虞争一眼,对亓蒲说:“仲用人讲?你系闭门不出,定系唔睇报纸,唔睇电视,唔知自己个事传得风风雨雨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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