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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回到香港之前首先是回了阿姆斯特丹。第一次离开海牙时坐的是铺干草的绿皮火车,第二次离开海牙时乘的是软皮垫的波尔舍。Steve在前排开车,他抱着一只黑盒看往窗外,却能感觉亓安的视线自车内镜往他身上直射过来,像五岁时诊所牙医头上的探照灯,照得他是一片赤裸的苍白,是一个幼儿面对未知时任人宰割的软弱。
抵达火车站之前途径海牙的中心广场,他们在莫里茨美术馆旁一间三文治店稍作停歇,发车时刻是下昼两点,还有一个半钟,而在买票之前已经过去了十一个半钟。而那十一个半钟里,亓蒲听不懂广东话、也听不懂英文,记得的荷兰语只能拼凑出零星的散句,还带着一种别扭的中文口音,脑子里反而住进了一些从没学过的俄文。任何人问他什么,他都只能用一句“Я не знаю(我不知道)”回答。同样忘却了波尔舍的车门应该怎么打开,拉扯三五次无果,抬肘便往把手击去,Steve这时方急急地下了车,绕过来从外部替他拉开了门。亓蒲下了车,立直时发觉Steve竟然是这么佝偻又矮小的一个亚洲老人。这令他又像是回到了那把牙科椅上,心底有一种无所归的茫然。
离开西伯利亚后,他十六年的人生忽地只剩下了最初六年和上一年的记忆,自幼陪伴的Steve还是他心底比阿爸更了不起的英雄,英雄的命门却这样脆弱地暴露在他的视野之中,一掐那影像便能碎了。Steve也是会死的。Steve抬起脸来问他,声音里有一种明显的担忧:“小少爷,你肚唔肚饿?”
吃不了三文治,见到红肉与面包便有一种反呕的冲动。一年长三十磅的肌肉,轻易便能掐死一个亚洲老人,要消化多少公斤的protein与carbohydrate,亓蒲在二人目光的探照灯里,用指尖拨开三文治,将夹心的鲑鱼挑出来,未作咀嚼,吞咽下去。难以咀嚼。他抬起头回望亓安,完成任务一般,车于是能够继续往前开,只是那视线依旧从车内镜里,将他窥探至无以遁形。
一股热流将食物从胃里往上顶,顶到他的喉头,他不愿令阿爸有太大反应,装作是咽下一口唾沫,但重吞一份消化过一遍的生三文鱼,就好似是吞下一块生人的腐肉,身体里生出的一种冲动撺使他往口袋里急切地开始翻找,Steve马上便惊愕道:“小少爷,唔好喺车内食烟。”
亓安却一声不吭地在操作台上按了几下,打开了波尔舍的顶篷,海牙冷得瘆人的日光登时比探照灯更猛烈地照到了他这具尸骨上。冬末料峭的寒风扑向他的脸、他的脖颈、他的臂弯,像是审判的箭簇,刺穿了他每一寸体肤,将身体里污浊的血一股股地放出来,耶和华未肯抛弃的信徒,用一盒Blackstone将他从地狱里打捞起来,却又草率地,粗鲁地,就这样将他丢回了人间的地面。
就同从无人询问他是否想要走进,又是否想要离开。
那枚环蛇戒指的暗扣里掉出一张卷成米粒大小的纸条,广东话、中文字,阿爸终于来接他,西伯利亚找不来,便只待他走出西伯利亚,重回海牙那一日,火车站前拦截,将他像个物件,丢过来,抢过去;而他表现的亦像个没有感情的物件,毋需感情的杀人玩具。
回到香港后他果然每日除了杀人与吸烟便再无事可做,连烟都务必是放了麻古的Blackstone,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慰藉他身体里缺少感情后留出的那份空虚。吸得狠了,麻痹令他失去控制身体的能力,Elias便会短暂地占有他的躯体。在一大片银白色蝴蝶状的发光体的环绕中,他察觉Elias连呼吸都在沉浸在深沉的无可挽救的悲伤里。也只有回到他身体的那么一小会儿,那十五岁的男孩子还能够流泪。他想何宝邑真是非常喜欢Elias,惩戒室里的灰熊夺不走的命,却又宁可为了一盒烟、一张赵雅芝的画片、一张米粒大小的传讯,不计代价地换出去。
连他的骨灰都没有,他的尸体一片也留不下来,冻僵后一格格地凿开那冰雕,火中融化了,喂了后几日训练的狼狗,分明是他教他西伯利亚千里冰封,不要想逃,不要待人来救,却在守卫换班时翻过篱网,用一杆探测器花了他猜不出的也许半个钟头绕开地雷,接一个来救另一个人的消息。活活冻死的。从前出过去的,今次却再没能回来。冻僵之前也没有留下证据,在尚未消化便凝结的胃液里,融后翻出嚼碎的纸条。亓蒲连一滴泪都没掉。
那日从训练室回来,听到何宝邑死了的消息,去看了那狼吞虎咽的狗,回了宿舍,用肥皂水反复地洗手。镜子再没人抽着烟看着他,于是他不停地洗,洗炼成了石膏般的白,他的肤色已很近似西欧人,六岁后便没见过太多日光,青色的胡茬不理了,发亦没什么修剪的时间,束成一缕,垂在背阔肌上,他的背阔肌比从前宽了两倍不止。Elias会不会骄傲?也许不会的,亓蒲想,Elias大抵是会哭了。他从床头柜里翻出那个烟盒,然后再一次走进盥洗室,将那枚戒指狠狠地、狠狠地往镜子上砸了过去。跌得粉碎的镜片,像是碎了的水晶铺在地上,反射出的是头顶不带审判的无情的冷灯,是西伯利亚凿碎的冰面,是海牙蜡白的不生暖的日光,飞溅的细小碎片滑过他的面庞,渗出的血沫流淌了满脸,那是Elias的眼泪。刺破他的同样不是镜子的碎片,是何宝邑在Elias嘴边落下的没有留言的吻。
戒指弹回他的脚边,在满地狼藉中滚了几圈,再不动了。他沿着墙面缓缓地蹲了下来,静静地看了那枚戒指一会,将头抵在了膝盖上。
亓安在拳场老板那里支付了二十倍的价格,亓家人的性格,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便不必动枪。也许亓安只是不敢轻易在他面前掏出枪,面前已不再是麦记里只能流泪的、什么也决定不了的六岁男孩,现在他想从一个人、十个人手里抢一把枪,那么便没人能够拦得住他。离开香港同回到香港时身上都只带走了那一对钢刀。Steve看着他在机舱里,单手托腮,另只手的指间翻来覆去地玩着那把六孔刀,不敢说话。没有话可以说。
亓安令他每周看三次心理医生,听回的消息里,亓蒲亦只是在谈话室里低头玩刀,一言不发。但他又无自残行为,也无了断倾向,钢琴记得,马术记得,英文渐也愿意写了,生活习性同香港其他养尊处优的少爷又无太大不同。除了啤灰。但连Steve都不知他这竟染上这恶习。
他在白加道的主卧里,没日没夜地吸食致幻剂,落了日,他便走进不开灯的放映室,靠在墙边,一整夜地抽着水烟,一整夜地看赵雅芝和周润发的上海滩。从前何宝邑的烟里放的是含量极低的麻古,偏他生理上却出现一些阻滞,越是发滞导情,他便是失去欲望。水烟壶里的致幻剂却消融了他与世界的边限,令Elias不断地重回他的身体,一日服毕了,睁着眼发一时片刻的梦,便可以推开门走出去,同Steve微微笑着说些不要紧的闲话。除了进食对他仍然困难,每每逼就生咽,不过三五分钟,又从喉管反流上来,似是身体里的Elias不愿接受,缺乏营养,于是就不能够长大。但那掉去的三十磅也许更多应当归罪于他的恶习,三五个月内,他的体格便以异常的速度消瘦下去,像是一层层脱落的蚕茧,不得不抽条出一个到底是成熟了的身躯。
某日他从床上醒过来,赤着脚,走到卧房的浴室里去,望向墙上方整的华美的铜镜,忽然发觉镜中回望过来是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。他脸上的擦伤早早就痊愈了,只是身体里的也许永远好不了了。他只觉得自己像是那具在海牙日光下暴露无遗的尸骸,披着黄不黄、欧不欧的一种后天漂白的人皮,支撑直立的是每日五十微克的致幻剂,长到了腰间的发是坟旁垂下的杨柳。他直直望着镜中的男人,将发拨向了一侧,用咬破的指尖在唇上不轻不重地拭过一抹,然后从记忆深处,翻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。
芥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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